爱在始终｜（一）借出肩膀

文/雷文军

“志新……借你肩膀靠一下。”这句话说得断断续续，气如游丝。说完，段娭毑头一歪，斜靠他肩上。他感觉肩头微微一颤，应该是泄了最后一口气，老人走了。

只有手上余温还在，蒋志新用左手握着。泪水滑在亲人脸上，可谁都没哭出来，怕惊了老人的熟睡，怕惊了他与她之间无声的交流。

不知过了多久，突然有人想起房里的纸钱，急急端出一个火盆，齐齐跪下。虔纸燃起，几缕青烟扶摇直上，穿过门窗，牵着一个灵魂赶往天国。

记不清这是第几次送老人西行了，尽管2024年元旦才过这么久，只记得每次都这么安详。

段娭毑是个老知识分子，担任高中校长多年，精通诗词歌赋，写得一手好书法，左右开弓，妙笔生花。自从生病后，她就少跟人交流，子女、亲人、学生，都能察觉她的疏离。她不想把自己病态展示给人，只想尽量封闭自己。

机缘巧合，蒋志新走近了她。进门书香扑鼻，书画占了书房、卧室的大部分地。“您这‘室雅兰香’几个字，行云流水，大气磅礴啊”。蒋志新发自内心感叹。“缪赞了，都是年轻时的爱好。”他们能聊的东西不少，他也是个雅兴之人。不知不觉差不多三个小时。看得出娭毑的疲惫，也看得出她眼里的依恋。

他们再次见面是个冬日的晴天。段娭毑收拾得精精致致，偎坐床边。她在等他。这一次他们聊得更加广泛，除了学术、行政，还聊到了生死。当然，罕见聊到了“死”，这个中国人忌讳的话题。他们的交流十分融洽，其实道理和逻辑都很简单，心知肚明，只是有些事被刻意蒙上了一层面纱，揭开来反倒变得清晰，不再那么别扭。其实，我们来到这个世界是偶然，离开才是必然。何不多份坦荡和接受。接受岁月带来的病痛和衰变，接受自己的力不从心和丑态，接受曾经的遗憾和不心甘。很多事情，我们没有办法从头来过。

最后几个月，老人慢慢打开了心结——接纳了他，接纳了亲情，接纳了自己。她跟他那么亲，把最后一刻留给他，借着他的肩膀走了，留给大家一个完美谢幕。

别指望每次沟通都这么顺畅，蔡嗲就没那么给面。一般生人见面，彼此都会多点客道，哪怕敷衍几句撩面话。蒋志新记得蔡嗲丢给他的第一句话是：“我还要你教？”硬梆梆的，牛都踩不烂，语气直冒冷气。再试着说下去，他又回了句：“我还不比你会学些？”你跟一个行伍出身，乡镇工作一辈子的老人讲道理，就他人生历练，么子世面没见过？平时都是他给别人讲大道理。晓得会碰钉子，没想到会是如此灰头土脸。也是的，都说无利不起早，你不图名不图利，不厌其烦跑到医院里来，杵一鼻子灰还不发脾气，不是骗子必将另有所图。不怪别人质疑。蒋志新早有心理准备。回来路上他一路默想：下次要找一个好的切入口。

获悉他有一对优秀儿女，其中一个是北师大博士。“牛逼呀！蔡嗲，培养的子女这么优秀。”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的开场白。蔡嗲怔了一下，脸上换出一丝笑，思绪明显牵进了往事。蔡嗲性格直爽、严谨自律、脾气火爆。兢兢业业一辈子。一双儿女在他影响教育下，确实争气。名校毕业，北上广就业。碰上父亲生病，两个循环往复打“飞的”——照顾不了几天，又得匆匆返回。无奈每个月就花7200元雇了个护工。有护工帮忙，母亲再搭把手，就不用再那么心急火燎，来回奔波，日牵夜挂了。没曾想，父亲喉癌确诊后，像变了个人。脾气暴躁不讲理，骂人摔东西，把家里空调电视砸得稀碎。医生护士拢不得边，几句话不对头就对人动粗。老婆成了下饭菜，拳脚相加，实在没力气了就拿棍动刀。彻底拉黑了老婆儿女的微信、电话。报了几次警，警察也没法。婆婆子被折腾得倒下了，新病引出旧病来，躺进了医院。儿女心焦，又请了个护工。兄妹俩又回归之前打“飞的”的日子。

蒋志新就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听说了蔡嗲的事。那是2023年4月份，正是桃花红，李花白，家乡油菜花开得热闹的时候。

还好，第二次谈话比较对老人胃口，冒激动，比第一次安静多了，语气也有缓和。就着他的思路，他们谈过往，谈乡镇工作，谈一些熟悉的人和事，谈昔日的辉煌与不易。边聊蒋志新边给他按摩肩颈，不觉已是日头西落，灯火橘黄。这一次整整聊了7个小时。罕见长聊，没觉得唇干舌苦。说话不比看电影，看电影都受不住，这样的长聊，绝对创了吉尼斯纪录。只是他俩浑然不知。

这一次，蒋志新前脚刚走，后脚蔡嗲就跟病房的病友说：刚才这个人不简单呢，他是原住建局局长，能够低下架子做公益。难得。

更难得的事，抗拒慢慢变成了依赖。“他明天不知还来吧？”有一次，他试探着问老伴，又像是自言自语。明显，他把他当成了朋友，当成了一个可以倾诉的人。

五个月时光在岁月指缝间悄然溜走。一对老朋友已经彼此不再设防。尽管有些话题蒋志新还是尽量多绕几个弯说出来，但明显感觉，他的心敞亮多了，不再避讳过往，不再避讳恶疾，不再避讳死亡。接纳了自己的不完美。后来，一席真诚告白老婆的话说得人泪眼婆娑，一纸告慰儿女的信让人哽咽不已。临走前，他把后事交待给他，他把他当成了公证，当成了律师，当成了值得托付的人。

感君贵义贱浮金，

恩泽万家寻鹿音。

有客无愁桑梓地，

你来我往平常心。

爱浓弥布生和死，

在德充盈浅复深。

始信人间多大义，

终南山上向云林。

这是事后蔡嗲儿子发给蒋志新的微信。

“要把老人当婴儿。”这句话我听蒋志新反复讲了好几遍。你把老人当婴儿，才会不厌其烦；你把老人当婴儿，才会心甘情愿。你把老人当婴儿，才会不嫌脏累。

人的生命一旦进入倒计时，或许比初生婴儿更为孱弱无助。一些癌症病患，灯枯油尽时，伴随他的不仅有疾病、疼痛、孤独和尊严的坍塌，还有质疑。还记得岳父刚从省肿瘤医院化疗回来，我们联合医生瞒了他，呈给他的报告单经过了修改。不改不行，他自己是医生，十八岁就当上了乡镇卫生院长。我们假说病情好了不少，关键指数都在下降，回家疗养一段时间再来。有次我去看他，陪他去隔壁打麻将，他走得慢慢吞吞，手抚着我肩问：“我一辈子救死扶伤，怎么得这个病的？”说完就沉默了。他在质疑，这辈子到底哪里做得不够，才得此报应？“人吃五谷杂粮哪能不生病，病魔无情……”突然脑海里迸出的这句话，不知能给他多少安慰？说完我俩都没再吱声，互相陷入了沉默。

谁不恐惧死亡？可人世间的遗憾每分每秒都在发生。蒋志新和他的团队就守护在生命的最后一公里上。

那个上午的阳光有些闷。蒋志新走进陈奶奶家，只见陈奶奶阖着眼帘，仿佛一片躺在焦土荒漠上的枯叶。手脚烦躁不安抽动。他当即俯下身去，一手牵住奶奶的手，一手搭附奶奶额头，自前额至面颊，一遍遍抚摸。又顺她手臂，自上而下摩挲，软语慰籍，像颂佛音。他微笑着“哄睡”了奶奶——放下一生倦怠，卸下一心躁意，恬然入梦，像个熟睡的“婴儿”。这让我想起教堂里的牧师。

是的，有些像牧师，可比牧师又多份纯粹。不收一分钱，不受半份礼，没工资还贴钱。不传教，只把爱奉献。他和他的志愿者团队就是：爱在始终志愿者协会。

善良和博爱从来不是与生俱来，一定是信念的火花触发心里火苗，哗地被点燃，才燎原开来。

蒋志新也是一样。回忆起陪伴父亲的最后日子，他长叹了口气。本来照顾病人，事情就琐碎，除了抹、洗、喂、安抚，还要迎送探视的亲朋，一天到黑，骨头累得像散了架。老人淋巴癌晚期，痛到骨头缝里去。看他浑身微微颤抖，弱声哀叹，恨不能……杜冷丁作用越来越小。到后来，父亲能入睡的时间越来越少，偶有片刻安宁，父子俩也少交流，身心疲惫的，一时半会找不到个交流话题。时常看父亲一人盯着天花板发呆，嘴里还喃喃自语：这稿哪不好？不好改了呀，怎么领导还是不满意？混沌时刻，他陷在给领导当秘书的时光，满脸懊恼。满腹“之乎者也”的父亲，文风古朴。旁人眼里貌似清高孤傲，其实诚惶诚恐，一生少有得意，抑郁寡欢。走到生命尽头，他还在纠结，还没走出来。父子俩朝夕相处几十年，读懂他时，他已呆滞，已听不懂儿子的话语，不懂儿子的泪流满面。

做个志愿者，不是个心血来潮的事。难在坚持。“我什么都能忍受，就怕腐臭和尸臭，无法描述，现在适应了。”“也是当初估计不足”蒋志新接着补充了一句。李爷爷足有两百斤，卧床多年。蒋志新自恃学过太极，自信有把力气。他一手插入老人肩背，一手楔进老人臀部，一鼓作气把老人翻过身来。可先于老人翻过来的是一股腐臭，直击五脏，霎时胃液一飙，他立马牙关紧咬，舌尖抵住齿缝。替老人换洗完毕，跑到沟渠边，一阵翻江倒海，肠子苦胆都呕出。

这又何苦呢？只为世间多份释然。自从父亲走后，蒋志新就这样觉得。人的价值到底拿什么衡量？金钱、名誉、地位？可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。退休后，他觉得自己应该做个事，多年管理经验和实践经验不想浪费。就往北上广走了一圈，好几个公司出价不菲，开出了150万的年薪。碰上父亲生病需要照料，一时无法兼顾，只得暂时往后缓一缓。

好像冥冥之中的事，照顾父亲善终之后，一份遗憾总挥之不去。

他相信，如他同样抱有遗憾的人应该不在少数。他想去修补。于是尝试了解搜集有关这方面信息，尝试去做临终关怀方面的事，这一进去才发现，孤寡、留守老人的临终关怀远远只是其中一部分。失独家庭、留守儿童、孤儿的心里咨询，甚至一些政策无法覆盖的角落都需要帮扶。真是一片“瀚海”，穷其一生都不够。于是他组建了团队，发动更多的人和他一起，成立了湖南省第一家爱在始终志愿者协会。

他觉得怎么忙乎都不够，尽管他的团队在一天天发展壮大。一种被需求让他每天身心愉悦，乐此不疲。他就像颗星星，闪着光，让人间多份暖色。

他用心用情在做。拿出时间和精力，工资和资源，一点一滴，积少成多，聚沙成塔。

如果更多人像他一样，借出一个肩膀，就可筑成一座桥，就能造福很多人，就能让世间又多道彩虹。

凡人善举，平凡孕育伟大。

他借出一个肩膀，担起了孝道大义；他借出一个肩膀，挑起了尊严之重；他借出一个肩膀，托起孱弱生命；他借出一个肩膀，扛起社会责任。

来源：华容文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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